摘要：发展基于大科学的高技术产业，已成为我国实现大科学经济社会效益的重要实践趋势和研究探索方向。基于市场社会学的认知、网络和制度三重视角，以2022届欧洲大科学商业论坛为研究对象，揭示了欧洲建设大科学市场的雄心，为我国发展基于大科学的高技术产业展现了一个“基于实验室的技术转移”或“基于科技园区的产学研合作”之外的制度载体选择；并通过剖析欧洲大科学市场的制度建构实践，展示了欧洲的国家、大科学组织以及产业组织在这个市场当中共同生产着大科学的经济社会效益。在我国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历史背景下，探索建立我国的大科学市场制度恰逢其时。

　　关键词：大科学市场；市场社会学；高技术产业；欧洲大科学商业论坛

　　一、问题与框架

　　随着我国大科学装置及其集群的建设渐成规模，发展基于大科学的高技术产业，已成为我国实现大科学经济社会效益的重要实践趋势和研究探索方向[1]。目前，“基于实验室的技术转移”或“基于科技园区的产学研合作”仍然是我国获得这种效益的主要制度载体[2-3]。这种制度迎合了我国地方政府的利益偏好：有条件的地方政府倾向于独立建设大科学装置、大科学实验室、乃至大科学装置集群或大科学科技园区，以赢取创新驱动发展背景下的晋升锦标赛[4]。然而，这也导致了我国区域科技资源失衡和产业组织参与激励不足等问题，迫切需要探索新的制度载体来应对我国大科学发展的新要求。

　　发展基于大科学的高技术产业依赖于高技术产业组织，而作为一种市场组织，高技术产业组织在大科学领域的创新主体地位应当由相应的市场提供制度保障。欧洲大科学商业论坛（Big Science Business Forum，BSBF）是一个以商业为导向的论坛，是欧洲产业组织了解欧洲大科学组织未来投资的重要平台。2018年，丹麦高教与科学部在哥本哈根举办了首届BSBF。由于新冠疫情的影响，原定于2020年举办的第二届BSBF，于2022年10月由西班牙科学与创新部在格拉纳达举办。其中，“欧洲大科学市场（Europe’s Big Science Market）” 是贯穿BSBF 2022议程的一个重要概念。本文由此提出，大科学市场是我国探索新制度载体的可选方向。由于现象的新颖性，已有研究尚未对此做出探究。

　　市场社会学为BSBF 2022的考察提供了理论视角。市场在主流经济学研究中被视为一种抽象的价格机制，被经济学分析含蓄地赋予了一种“无特征的平面”[5-6]。因此，主流经济学理论中的“市场”是适用于所有社会、所有时期的先验制度模型[7]。市场社会学对此提出了质疑，指出市场在各自的发展过程中是通过不同的方式建构起来的，而并非像新古典经济学所假设的那样运转在政治和文化缺席的真空中[8]。在Polanyi看来，市场并非起源于随机的交易行为，而是在多种社会因素的相互作用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实体[9]。 Fligstein和Dauter也将市场视为社会嵌入结构，是不同行动者和机构之间复杂互动的结果[10]。因此，相较于经济学的先验市场制度模型，市场社会学更注重于考察真实市场。

　　在市场社会学中，认知、网络和制度是用于考察和解释市场现象的三种主要视角。认知视角认为，网络或制度本身并不直接影响行为，关键在于市场行动者赋予这些网络或制度的意义以及由此做出的决策，市场秩序的稳定依赖于行动者对市场的共同认知和集体认同[11]。网络视角认为，市场是由嵌入到市场中的行动者之间的关系网络构成，这种网络使得市场能够发挥作用，如促成私人资源共享和价格获取[12]。制度视角认为，制度会支持或约束市场行动者的行为，各种新市场均是在既定的一套制度背景下形成[13]。在真实世界中，市场的形成和发展通常是网络、制度和认知等多种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因此，综合运用三重视角进行市场分析是市场社会学研究的主要趋势[14-15]。这三重视角也可以看作是本文考察BSBF 2022的一个理论框架。

　　二、BSBF 2022：建构中的欧洲大科学市场

　　2.1 大科学投资商机与认知建构

　　BSBF 2022尝试建构以下认知：大科学投资蕴含商机，欧盟国家可以建立一个欧洲大科学市场来实现以上商机。一方面，BSBF 2022通过两次全体大会展示欧洲大科学市场的投资价值和交易方式 。第1次全体大会的议题是“欧洲大科学 市场的投资潜力”（The investment potential of Europe’s Big Science Market），大科学组织的高层发言人将从发展现状与未来愿景等方面来展示他们的组织，使参会者对于大科学市场的基本情况与投资潜力有一个大概了解；第2次全体大会的议题是“如何从产业角度与大科学组织做生意”（How to do business with Big Science Organizations from an industrial perspective），该次大会从产业角度出发来提供业务开展方式的说明，并利用一些具体例子来展示从商业机会搜寻到合约签订和知识产权运用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

　　另一方面，BSBF 2022通过15个并行分论坛展示了大科学技术（big science technologies）能够成为一个商业领域的原因——欧洲大科学组织联合面向欧洲产业组织进行技术采购，从而形成了大科学技术的集聚效应和规模效应。这15个并行分论坛的讨论关乎到未来几年的、价值387亿欧元的大科学投资，大部分议题都是围绕各个大科学组织提出的技术采购与合作需求展开。

　　与此同时，BSBF 2022专门为中小企业（SMEs）开设了“SME Involvement and Key Aspects for Procurement”分论坛。BSBF认为SMEs非常适合大科学市场，因为相较于大型企业，SMEs可以在特定技术领域开发和少量特别创新的元件制造上提供更大的灵活性，从而更 好地适应大科学组织的具体技术要求[16]。不仅如此，BSBF还设定了“SME track” ，以此表明大科学市场的投资能够成为欧洲SMEs的一种增长方式，并为拥有大科学市场所需专用技术和能力的SMEs提供商业机会。

　　2.2 工业联络官组织与网络建构

　　交易的实现或资源的配置依赖于交易网络的存在，因此，有研究认为“市场即网络”，即对于一个真实市场而言，网络并非一种预先存在的行动结构，而是行动者的建构结果[15]。本文认为，BSBF 2022 所展示出来的工业联络官组织 （Industrial Liaison Officers，ILOs），是欧洲国家与大科学组织共同组建的、用于建构大科学技术交易网络的一种正式制度。

　　ILO的组织成员主要由大科学组织和欧洲国家的政府官员构成，其任务主要是为本国产业组织提供与大科学组织合作的关键信息及咨询建议，并致力于有组织、有规划地促进欧洲形成更加完整和繁荣的大科学市场。以BSBF 2022的3个ILO为例。PERIIA的目标是成为欧洲产业组织和大科学组织之间与采购、创新和技术转让机会相关事务的关键中介机构，加强大科学组织与产业组织的互动，打造一个综合性、可持续的大科学市场。Denmark ILO致力于为丹麦企业与大科学组织之间搭建起联系与桥梁，其建立起了一个由丹麦高质量企业组成的企业网络，通过企业网络向相关企业传达大科学组织的招投标信息，并经常性地对企业进行技术培训、组织企业到大科学组织参观学习。Netherland ILO主要负责协调国家对ESA、CERN和ITER等大科学组织的支持与资助，致力于建立荷兰高科技产业与大科学组织的联系，支持荷兰高科技产业从中获得具有高技术挑战的合同，进而提高荷兰的地域回报（Georeturn）。

　　值得指出的是，PERIIA、Denmark ILO和Netherland ILO仅是呈现在BSBF 2022上的3个ILO，而实际上，欧洲的主要国家和大科学组织均设立了ILO，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广泛的ILO网络。因此，虽然欧洲的国家之间存在着一定制度差异和地理距离，但ILO通过主动积极地联结这些国家的大科学组织和产业组织，正在建构一个实现大科学技术交易和资源配置的国家间网络。

　　2.3 欧洲大科学市场的制度嵌入

　　进一步的追问是：建构欧洲大科学市场的行动何以可能？正如市场的制度视角所指出的，市场行动者的行为受到制度的支持或约束，而现有制度则使得新市场的建构成为可能。“欧洲大科学市场”并非凭空提出的概念，而是嵌入在欧洲大科学组织的已有制度当中。对此，BSBF 2022的采购指南（procurement handbook）集中呈现了包含CERN、EMBL、ESO、ESA以及ESFR等11个大科学组织的已有制度实践。

　　以CERN为例。CERN是一个成立于1953年的国际间大科学组织，其目前拥有23个成员国和9个准成员国。早在BSBF成立并举办之前，CERN就已经形成了一套与成员国及其产业 组织建立合作关系的采购模式及流程、准入资格、工业政策、ILO制度以及知识产权制度。例如，CERN的采购主要通过招投标方式进行，建立有单独的电子招标管理平台和产业组织数据库。由于CERN的资金主要由其成员国提供，其采购对象主要面向成员国的产业组织，并且会根据成员国的投入与回报情况，来进一步确定不同成员国的参与投标企业数量，帮助各成员国在大科学投资中获得平衡的工业回报。CERN成员国会任命本国ILO，以促进本国供应商与CERN之间的交流沟通。与此同时，CERN还制定有专门的大科学工业政策，鼓励SMEs积极参与到CERN的采购活动。

　　BSBF 2022组织者中的11个大科学组织均是多国共建的国际间大科学组织，并且这些大科学组织均早已建立了与多国产业组织合作的制度和政策。因此，当这些大科学组织及其成员国联合举办BSBF并提出建构欧洲大科学市场的时候，其本身的制度实践已经为欧洲国家和大科学 组织的行动者建构提供了行动基础。

　　三、结论与讨论

　　BSBF 2022的市场社会学分析表明：首先，BSBF的主办组织致力于建构欧洲的利益相关者对于大科学市场的共同认知，这种认知的建构并非止步于宣传，而是通过针对性的公共创新采购政策和集聚欧洲的大科学技术等方式来实现；其次，ILO制度被用于构建欧洲大科学技术交易网络，不仅欧洲大科学组织的招标采购信息、欧洲大科学组织与成员国产业组织的合作能够在这个网络中实现，被建构大科学市场认知也能在该网络中得到进一步扩散；再者，贯穿BSBF议程的“欧洲大科学市场”嵌入在欧洲大科学组织已有的产业政策与产业合作制度实践上，从而使得相应的认知建构和网络建构行动成为可能。

　　基于此，本文主要做出了两方面的研究贡献：第一，揭示了欧洲建设大科学市场的雄心，为我国发展基于大科学的高技术产业展现了一个“基于实验室的技术转移”或“基于科技园区的产学研合作”之外的制度载体选择；第二，通过对BSBF 2022进行市场社会学考察，从认知、网络 和制度等三重视角，剖析了欧洲大科学市场的制度建构实践，展示了欧洲的国家、大科学组织以及产业组织在这个市场当中共同生产着大科学的经济社会效益。

　　相较而言，大科学装置与产业发展之间的关系在我国仍未获得共识。2021年，我们曾围绕大科学装置与产业之间的关系展开实地调研和专家访谈，一位受访专家指出：“建设大科学装置所需要的多数是非标部件，而不是批量生产的零部件。一个国家在某一个科学领域上通常只布局1台大科学装置，不仅建设费用巨大，而且建设周期长，企业往往不愿意在这方面进行投资。”而另一位受访专家则指出：“大科学装置并不是生产工具，而是用于基础研究的。”当我们问到“政府是否为企业参与大科学装置的建设和运行提供特定的政策支持”时，所有受访专家对该问题的回答基本是否定的。此外，地方政府对大科学装置建设的热衷引发了部分研究人员的担忧[4]，陈和生院士也发出了“防止重大科技基础设施低水平重复建设”的呼吁 。

　　参照BSBF 2022的分析结果，我们认为，我国的大科学装置建设虽然已经得到了快速发展，但相应的制度建设却是滞后的：首先，虽然我国的地方政府和部分研究人员也在尝试构建类似的认知，比如一些地方的年度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了诸如大科学装置能够“提升辖区科技创新策源能力”、“实现发展动力转化”等的表述，但并没有制定降低产业组织参与风险的相关政策。其次，在各自为政和晋升锦标赛的局限下，我国大科学的相关技术或资源分散于各个有条件的地方政府的行政区划当中，并未能形成全国性的技术资源集聚，从而无法产生如同BSBF 2022那样的大科学技术规模效益。最后，我国当前的大科学制度实践和研究主要集中于大科学装置本身的运行管理，既欠缺专门的大科学产业政策或产业组织能力培育政策，也没有建立能够联结大科学组织与产业组织的中介制度或中介组织。例如，一位曾经在上海光源工作过的受访专家指出，地理距离可能是影响我国企业和大科学组织合作的重要因素。然而，欧洲国家和大科学组织所设立的ILO表明，制度建设而非地理距离才是问题的实质。

　　市场社会学认为，在现代社会任何形式的市场经济中，国家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7]。由 BSBF 2022的分析可见，无论是ILO的运作，还是大科学组织的产业政策制定，均可以看到欧洲国家的市场建构行动。甚至可以认为，欧洲大科学市场建设本质上是欧盟国家建设的一个组成部分。由此观照，当我们尝试从市场的角度来寻求实现大科学经济社会效益的新制度载体时，就必须发挥国家的关键作用。2022年4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的《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明确提出，要发挥超大规模市场的优势，以市场需求引导创新资源配置，促进科技创新和产业升级。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探索建立我国的大科学市场制度恰逢其时。

　　基金项目 ：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大科学装置的运营模式选择研究”（71804203）；大连市社科院2021年度课题“基于政府创新采购的大科学创新系统建设对策研究”（2021dlsky009）

　　作者简介 ：

　　黄振羽（1986-），男，广东化州人，管理学博士，大连海事大学公共管理与人文艺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科学政策与管理；杨奕参（1999-），男，福建泉州人，大连海事大学公共管理与人文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科学政策与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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